这两天最具爆炸性的国际新闻，非美国总统奥巴马访问古巴莫属。美国与古巴是一衣带水的邻邦，曾经亲如一家、难分彼此，20世纪中叶后却成为夙敌，势不两立长达半个多世纪。直到2014年年底，美古两国政府才宣布开启关系正常化进程。奥巴马是88年来对近在咫尺的这颗“加勒比明珠”进行访问的首位美国在任总统。

然而，“渡尽劫波”的美古两国恐难“一笑泯恩仇”。几十年来累积的敌意、对抗、隔阂和误解，岂是一两次“首脑外交”就化解得了的？抛开古巴方面不谈，仅就美国而言，无论是奥巴马政府，还是接下来的希拉里政府或特朗普政府，都将在政策、法律、意识形态三个层面面临强大的挑战，其中法律和意识形态层面的挑战可能呈现长期化的趋势。

在政策层面，奥巴马政府推动美古关系和解可谓不遗余力，甚至已经抵达其行政权力的边界。在外交领域，尽管美国宪法将外交权分别赋予总统和国会，但总统逐渐主导了外交事务，国会只起辅助作用。美国政府释放了“古巴五人”中的剩余三人，将古巴从支持恐怖主义国家的名单中去除，恢复外交关系并重开驻哈瓦那大使馆，国务卿克里还亲赴古巴主持使馆升国旗仪式。在经贸领域，尽管普通美国公民还不能直接前往古巴旅游，但150万古裔美国人已经可以比较自由地往返古巴进行探亲，侨汇数额限制也已取消。为增进美古交流，两国已同意恢复中断已久的轮渡、民航、直邮和国际长途电话业务，奥巴马政府还支持美国企业进入古巴电信网络和卫星广电服务市场。事实上，美方破除政策障碍有着更宽广的时代背景。有调查显示，美国的年轻一代，特别是年轻一代的古巴裔美国人和拉美裔美国人，普遍支持美古关系新变化。正是在这种民意支持下，奥巴马才有动力和魄力推动美古关系的正常化进程。但是，美古复交本身已经牢固确立了他本人的外交遗产，任期将至的奥巴马没有激励、事实上也没有能力在更广阔的层面有所作为。作为民主党最热门的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在大选期间将会选择与奥巴马政府保持一定距离，以便有更大的腾挪空间应对共和党候选人的抨击和挑衅。但如果她顺利当选，预计将延续并深化奥巴马的对古政策。但在归还关塔那摩军事基地、长期禁运损失赔偿、信息网络安全、对古移民政策等若干关键问题上，两国之间短期内极难达成共识。

美国政府发展美古关系遇到的法律挑战更严峻，更难克服。50余年来，美方制裁古巴的法律不下10部，最臭名昭著的托里切利法和赫尔姆斯－伯顿法不但深化了对古巴的贸易禁运、金融封锁和经济制裁，还对解除这些禁运、封锁和制裁设置了非常苛刻的条件。比如，古巴必须尊重人权，实现政治民主化，这显然是当下的古巴政府所无法接受的。更重要的是，这些制裁措施是由多部国会法律组合、累积起来的，每部都是国内当时各派政治力量博弈的结果，都在美古关系之间设置一重障碍。既然不是一部整体性的法律，就需要一部一部地修改或废除，使得法律层面的挑战长期化、复杂化。

共和党主张对古巴采取“遏制”和“敌对”的强硬政策，认为奥巴马所谓的“接触”战略本质上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绥靖主义”。党内民调排名第二和第三的克鲁兹和卢比奥都是古巴移民之子，均强烈抨击奥巴马的古巴政策。克鲁兹称，奥巴马的访问“绝对是一个错误”。卢比奥是共和党的政治新星，被认为“代表共和党的未来，是共和党的巴拉克·奥巴马”。尽管卢比奥3月15日在家乡佛罗里达州初选失败并退出总统竞选，但他在古巴问题上的强硬立场在党内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不排除在2020年再次竞选。目前最有希望党内出线并问鼎白宫的特朗普则声称将在美墨边境建立围墙阻挡拉美非法移民，其对立而非和解的姿态暗含对奥巴马古巴政策的批评。即使共和党人未能赢得大选，那么，他们也有极大的可能性继续把控国会，从而有能力在参众两院抵制民主党新总统关于解除对古制裁的提案。不难预料，国会参众两院将就古巴的民主、人权等问题展开激烈辩论，最终解除制裁的过程将相当冗长。即便国会最终同意解禁，也会利用其特权在相关法案中塞入各种修正案，在美古关系间设置一个又一个法律雷区。当然，美国政府也会利用本国的这种政治生态，将它作为与古巴谈判的重要筹码。

推动美古复交不难，解除禁运甚至也不难，难的是如何化解横亘在两国政府和人民之间的意识形态坚冰。冷战早已结束，但冷战思维在美古两国都还有很大市场。美古社会制度不同，发展道路有异，各自固守的主流价值观、治国理念之间也存在尖锐的冲突，意识形态的对峙局面一时难以缓解。实现关系正常化后，美古不再是夙敌，但并不意味着从此就能成为伙伴、朋友，更多的时候会是对手。近在咫尺的两国目前既缺乏有效的政治互信，也尚不存在高度的经济依赖。不难预见，这两个经济体量悬殊、政治制度殊异的国家将在多个领域同时进行频繁、剧烈的博弈。

尽管奥巴马积极推动美古关系正常化，但并不意味着其政府及本人认同古巴的政治制度和治国理念。相反，奥巴马从未明确肯定古巴体制，他试图说服美国人民认同复交的理由是非常实用主义的。他的目的，还是希望哈瓦那发生变化，只是手段、方式改变了。事实上，不仅奥巴马及其政府，而且民主、共和两党，在这方面存在基本的共识。无论奥巴马的演讲，还是国会的两党辩论，其诉求的立足点都不是古巴政府，而是古巴人民。奥巴马认为，孤立、禁运政策已经被历史证明是失败的，不仅没有达到目的，反而对古巴人民的生产、生活造成严重损害，继续下去是不道义、不明智的；反对者们，特别是佛罗里达州的强硬派，则声称古巴人民长期处于不民主的体制下，人权受到极大侵犯，与这样的政权复交无异于“对暴君的妥协”。他们都期待古巴出现一个更加尊重民主和人权的政府，并将希望寄托在了古巴人民、特别是年轻一代身上。奥巴马的这次访问恰逢古巴最高权力更迭的关键时期。菲德尔·卡斯特罗已经退居幕后，劳尔·卡斯特罗也决定于2018年移交最高权力，但接班机制尚不健全，接班人也不明朗。古共“七大”即将召开，古巴内政外交将何去何从？奥巴马的来访无疑将对古巴的政局走向产生一定影响。这次访问中，他会晤了劳尔主席，没有拜访卡斯特罗，却拨冗会见一批古巴异议人士，其意图相当明显。对此，古方心知肚明，并严加防范，既欢迎奥巴马来访，又坚决反对其干涉古巴内政。

作为一位政治家，奥巴马希望借助美古关系解冻而名垂青史，亦可稍减人们对他这位“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名不副实之讥。作为一位民主党人，他为本党拉票之情甚殷，希冀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赢得拉美裔、古巴裔选民的广泛支持。作为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他希望在其任内终结西半球的冷战残余，并推动实现本半球“历史的终结”。无论如何，他都有充分的理由到访哈瓦那。但是，由于面临政策、法律和意识形态的三重挑战，他的访问成果更多是象征性的，不必过于夸大。事实上，美古关系的走势，不但取决于美国，取决于11月份的总统大选，更取决于古巴自己，取决于它能否像中国这样实行改革开放。

（作者系中国社科院拉美所政治室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