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查韦斯过去10年的作为，有两种针锋相对的观点：一种以查韦斯的支持者、《在解放者的阴影下》作者理查德·戈特为代表，认为查韦斯是反对新自由主义的斗士，试图建立一个崭新的委内瑞拉，“具有真正的革命精神，是在为拉丁美洲开辟新的道路。”另一种观点认为，查韦斯是一个古怪的、具有极大破坏性的领导人。西方国家、委内瑞拉国内的反对派基本上都持后一种观点。

即使是查韦斯的批评者也承认，查韦斯的确给委内瑞拉的穷人带来了切实的利益，穷人为查韦斯叫好，称其为“救星”，在《你好，总统》电视节目上，人们为查韦斯欢呼，在《你好，总统》节目官方网站上，那些从查韦斯改革中获益的穷人纷纷对总统表示感激之情。

但一个国家总是由富人和穷人组成。委内瑞拉的中产阶级会如何评价自己的国家，他们怎样审视过去的10年？

卡洛斯是委内瑞拉苏利亚大学的一名学生，他流畅的英语以及探讨问题的认真精神使本报记者决定将其作为采访对象。卡洛斯来自委内瑞拉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他的母亲是大学教授、社会学家，父亲是工程师，卡洛斯的教母夫妇都是政治学家。卡洛斯生活圈子里都是该国的高级知识分子，他的看法可能会偏颇甚至偏激，但至少能给我们观察这个国家提供另一种视角。

卡洛斯的谈吐与他的年龄并不太相称，他自认为比同龄人早熟、复杂。在卡洛斯看来，他身边的同龄人几乎都不关心国家大事，不关心政治，即使他们的生活随着国家的变化受到影响。

卡洛斯说，过去10年里他见证了委内瑞拉发生的很多事：1999年查韦斯上台、2002年4月的军人政变、2002年8月的骚乱、石油工人大罢工、2002年12月阿尔塔米拉广场反对派遭枪击事件、2007年12月修宪公投失败等等。

让卡洛斯感受最深的是社会动荡对他一家的影响。10年前他们一家在委内瑞拉过的是上等生活，虽然现在也不差，但很多方面已经无法与过去相提并论。卡洛斯的父亲当年在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PDVSA）工作，待遇优厚。但2002年发生的事件不仅让卡洛斯的父亲失业，还让国家陷入瘫痪。

2002年是委内瑞拉的多事之秋，当年4月，委内瑞拉部分军人发动政变，罢黜了查韦斯的总统职务。查韦斯的支持者发动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要求恢复查韦斯职位。4月14日，在阿列塔少将的支持下，查韦斯重新掌握了政权。

反对派指责查韦斯独断专行，治国无方。而那次政变没有让查韦斯下台，查韦斯与反对派的矛盾并没有得到解决，反对派不肯善罢甘休。

2002年12月，委内瑞拉爆发全国总罢工，要求总统查韦斯立即辞职或提前举行总统选举。查韦斯政府对国家石油公司领导层进行大换血也遭到强烈抗议，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大批高层经理、主管带动一线生产人员罢工，延续63天之久，石油生产陷入瘫痪。之后，查韦斯政府动用包括军队等强力手段恢复石油生产和出口。到次年2月初，国家石油公司原来的3.3万名员工中有1.8万人被开除，卡洛斯的父亲就是这1.8万人中的一员。

那两年发生的事情，卡洛斯仍记忆犹新，父亲的失业令他们一家的生活受到不小的影响。卡洛斯透露，他家的很多朋友都受到那次罢工的影响，有的人改行，有的人破产。

那一场危机已经过去多年，当下又一个与石油有关的难题摆在查韦斯政府面前。油价的暴跌已对委内瑞拉经济产生严重影响。有分析人士认为，油价的暴跌会导致委内瑞拉出现严重经济危机，查韦斯的支持率会下降，社会矛盾激化最终将导致其下台。卡洛斯不认同这种观点，他认为，油价的下跌只会让政府更牢地抓住权力，就像一些军人政府一样，变得更加官僚，对国家的控制更紧。

卡洛斯承认，这些年查韦斯的社会改革的确让委内瑞拉穷人的生活得到了改善。

也有专家表示异议。曾担任委内瑞拉全国代表大会首席经济分析师的弗朗西斯柯·罗德里格斯2008年撰文指出，人们认为查韦斯领导的政府着实是给低收入家庭分发了补贴食品，也重新划分土地和财富，将从高速发展的石油产业得到的收入投入医疗和教育计划中。但实际上，查韦斯惠及贫民的设想与事实并不相符。他认为，查韦斯取得政治成就，不是因为其成功的社会计划和有效的财富重新分配，而是由于运气和对政治体系的操控。他的文章援引2007年9月一家名为阿夫来德·凯乐的委内瑞拉公司做的调查，结果显示仅有22%的人认为贫困问题在查韦斯执政期间有所改善，而50%的人认为比原来有所恶化，其余27%认为保持不变。罗德里格斯称，查韦斯参选时面临经济的强劲增长，由石油带动的经济增长强于上世纪70年代以来的任何时期。跟全球选民一样，委内瑞拉人民也会因为充实的钱包去投票，那就意味着选择查韦斯。

不过，卡洛斯认为，查韦斯政府靠委内瑞拉人的贫困而维持政权，政府需要人们的依赖，需要人们无法维持生计，只好总是靠政府解决他们的问题。如果人们能靠自己，他们还需要查韦斯干什么？

时过境迁，委内瑞拉国内外政治经济形势都已经发生变化。卡洛斯相信，在某个时候，这个政府会难以为继。不断增加公共开支的政策注定不具有可持续性，如果查韦斯不能继续维持对社会计划的投入、维持政府贷款，他的政权的稳定就会动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卡洛斯的父亲以及卡洛斯的教母一家是相交20多年的老友，在委内瑞拉“第四共和国”时期，他们都是左翼分子，都参加过示威游行。卡洛斯的父亲读高中时就曾参与示威，烧过汽车，朝警察扔过石头。

他们聚会时也常讨论国家大事。对于国家的现状他们都有很尖锐的政治观点，通常看法不一。但今年2月的修宪公投通过之后，查韦斯能够无限制连任。现在他们基本持相同的观点———查韦斯政府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走向独裁。他们都认为，如果那样的事情发生，这个政府迟早会垮台，就像之前的基督社会党和民主行动党领导的政府一样。如果这个政府许诺给人民的事情无法兑现，将他选上的选民也会把他的政府推翻。

罗德学者奖获得者切萨·布丹上月刚刚在发表了一篇题为《查韦斯将成为终身总统？》的文章指出，那些担心查韦斯会成为终身总统的人应当看到，这次的公投显示委内瑞拉反对派的力量已有所增强。委内瑞拉反对党领导人称，在历次投票中反对派的得票数第一次超过了500万张的门槛。反对派在2012年还有机会将查韦斯拉下马。或者至少每隔6年，反对派都有赶走查韦斯的机会。

在委内瑞拉，电视台基本都属私营，一些反对派控制的电视台全天24小时都在抨击查韦斯，这也是查韦斯开辟属于自己的“舆论阵地”的初衷。至今，查韦斯亲自主持的《你好，总统》节目至今已办了300多期。在这个节目里，查韦斯骂小布什“蠢驴”，最近又骂美国总统奥巴马“无知”。

卡洛斯也看过几次《你好，总统》，但实在看不下去，因为这个节目直播时间经常长达5小时、8小时。

《你好，总统》节目也是查韦斯宣讲“21世纪社会主义”的阵地。“21世纪社会主义”究竟是什么？本报记者曾采访一些国内外学者，基本都认为还不是一种系统的理论。也有学者认为，“21世纪社会主义”理论的含糊、不确定性正是它的“卖点”。

卡洛斯也不太明白什么是“21世纪社会主义”，“我想，甚至连政府官员也不太明白何为21世纪社会主义。具体来说，它也许指的是那些为了纾解社会底层困难者的政府公共开支计划，但问题是，这样一来政府开支过大。这些纾困计划被政治化，人们受到威胁：如果查韦斯下台了，这些计划就会取消，人们就享受不到。”

卡洛斯批评说，政府推动这些计划不是靠行动，而是靠口头演讲。“查韦斯是一个出色的演说家，但是个差劲的领导者。我想，如果你看了查韦斯主持的电视节目《你好，总统》，就会发现公共管理政策的制定未经过周密计划，而是通过国家电视台来发布的。另外一个例子是雇员最低工资，这几年跟随油价反复修改，可也以看出经济政策有多混乱。”

本报记者和卡洛斯谈起华裔在委内瑞拉的“遭遇”：一名华裔的儿子在委内瑞拉军队服役，当他身着制服外出时，处处会受到当地人尊重，但如果他穿便衣上街，就时常会有警察上来盘问。卡洛斯相信这样的事情完全有可能，在他眼里，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很多警察非常腐败，“他们和贼没有区别，警察很穷，经常盘剥外国人的钱财。腐败已经渗透到执法机关的每个角落，律师和法官也不清白。”

2006年11月11日，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曾发生这样一起事件，一伙武装歹徒公然闯入中国驻委内瑞拉大使馆商务参赞处，将参赞处的中国外交官捆绑劫持，歹徒洗劫财物后逃离。

　　犯罪分子为什么如此肆无忌惮？在卡洛斯看来，这些年委内瑞拉社会人与人之间出现了一种仇恨的气氛，而从前不是这样，虽然从前人们也在抱怨，国家也面临危机（卡洛斯认为，委内瑞拉总是处在危机中），10年前，石油价格约每桶10美元（目前每桶价格约50美元），1美元约合500玻利瓦尔（目前1美元约合2.15玻利瓦尔）。但不像现在有这么多的仇恨。（编者注：10年前每桶原油折合5000玻利瓦尔，目前只折合107.5玻利瓦尔，而委内瑞拉通货膨胀率一直居高不下。）

卡洛斯强调，多数的犯罪分子还是来自社会的底层。卡洛斯强调，这是事实，他并非歧视穷人。

《外交政策》杂志编辑摩伊希斯·奈姆指出：“尽管查韦斯极力谴责全球化，但他却没能使委内瑞拉免于犯罪全球化的恶劣影响，他的国家正在成为犯罪分子的天堂，他们输入和输出腐败、罪恶和死亡，这或许比查韦斯的任何政治实验更影响委内瑞拉的未来。”

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是拉美暴力犯罪最严重的城市之一。有数据统计，自1999年到2003年，委因暴力而死亡的人数达4.3万人，而加拉加斯每10万人中死亡人数达133人，在拉美各国主要城市中居第三位。由于犯罪活动过于猖獗，很多委内瑞拉人选择离开这个国家移民海外。

卡洛斯对国家的这种现状很失望，他说，这个国家让人感觉不到安全感，犯罪成为谋取利益的手段，因暴力而死亡的人数比一些战争中死的人还要多。

美国人切萨·布丹曾于2005年做过查韦斯政府外交政策顾问，他告诉本报记者，他对委内瑞拉的前途比较乐观。

而卡洛斯感到非常悲观。卡洛斯说，10年前，委内瑞拉的中产阶级过得很舒服，而且也不乏安全感，但现在情况都变坏了。“如果我是个商人，我就会像个秃鹰一样四处寻找机会，因为每一次危机都是获取利益的良机。但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得不生活在这里，看着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当然，对我来说，也期待委内瑞拉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在《你好，总统》电视节目中，查韦斯说：“要在2021消灭委内瑞拉的贫困，要在2040年把委内瑞拉建成世界强国，我绝不是夸张。”他之所以选定2021年，因为那是委内瑞拉独立200周年。查韦斯的革命还远远没有结束，查韦斯想连任到2021年。

但卡洛斯表示：“下一个10年，我希望看到查韦斯下台……”

我和委内瑞拉前驻华大使以及很多委内瑞拉学者都交谈过，客观来说，查韦斯之所能执政10年，而且有一半以上的人支持他，说明他还是有一些政绩。查韦斯政府在过去10年为中下层的贫民百姓做了不少事，包括医疗、教育等方面，例如，联合国都已经承认了委内瑞拉的扫盲成果。过去，很多委内瑞拉人得不到医疗，现在有了很大进步。委内瑞拉的一般的劳动者，只要有正式工作，他享受的福利待遇在拉美是最高的。

查韦斯执政以来搞了十几次各种选举，惟一失败是2007年底那次，其他的查韦斯都获胜了，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支持他。像今年2月15日的全民公决，国际上派了很多观察员，认为这次修宪公投符合民主程序，选举手段很先进。

查韦斯的政权基础还是比较稳固的，虽然反对者也不少，毕竟反对派掌权的地区有40%的人口。我认为，至少在2012年总统大选中，他还是有可能继续连任。而且他的策略也在变化，大概在两个星期前，他推出一系列应对金融危机的措施，总体来说，查韦斯的考虑还是很全面的。

　　英国外交部外交政策中心专家蒂亚戈·阿拉冈：

　　不同的观察者对查韦斯这10年成功与否有不同判断。一些独立机构的调查显示，过去10年，委内瑞拉的犯罪率在上升，基本的食品，如牛奶和糖的供应短缺，委内瑞拉的工业生产能力很差，无法满足该国最基本需求，依靠从巴西以及哥伦比亚进口食品和其他产品。从实际结果看，查韦斯政府的10年是失败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查韦斯成功连任，保住了自己的权力，他又是成功的。

　　查韦斯没有管理好委内瑞拉，我不认为委内瑞拉人民的生活会在不久的将来变好。

　　坦率地说，我对委内瑞拉的未来感到悲观，我看不到政府在促进国家发展、改善就业方面有什么很好的计划。委内瑞拉国有石油公司的技术落后，政府采取的措施都是临时抱佛脚，没有长远的眼光。

　　采写：本报记者 周勇进